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(下)-《官居一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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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辅值房中。

    徐阶静静的靠着躺椅上,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,屋里光线很好,但他整个人却埋在阴影里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个奏本,却也没有看,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出神。

    这开年第一份弹章,对徐阁老造成的伤害和打击,要远远过朝房中诸公所预料。因为徐阶很清楚,如果皇帝对自己,还存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,哪怕不选择将这份奏章留中呢,至少也该跟自己先通通气吧?这是对他这个宰相最起码的尊重。

    然而皇帝用这种粗暴的方式,将这份弹章明朝堂,不啻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。这一下,把徐阁老经过一个春节,好容易提起的那点精气神,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,却也把徐阶彻底打醒了。

    对皇帝的幻想一旦经破灭,徐阶便立刻走出被引诱的误区,重新对朝局洞若观火。他知道,自己之所以落到这一步,去岁年底的胡宗宪案是个重要诱因,但并不是根本原因。真要追本溯源的话,这其实是他跟高拱争斗的后遗症所致。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,但实际是两败俱伤。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,隆庆对他的不满也在酝酿。

    打那以后,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。原先顺从的皇帝,现在什么都要争一争。他却自以为大局在握,每次都毫不客气的顶回去。结果和皇帝越来越僵,皇帝对他的不满,也逐步酵,再经过去年末的那场政潮,双方误会进一步加深,矛盾也到了顶点!

    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,轻信了陈宏、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,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,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。泥人尚有三分土性,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,当然会被彻底激怒。这次明,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。

    想通了前因后果,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!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,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,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、无奈、甚至气愤之心呢?

    张齐说他曲侍嘉靖、阿附严嵩,这徐阶无法否认。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、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,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;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,要营建万寿宫之议,并命其子徐璠监造,但那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、争取倒严主动而已;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,还对严嵩毕恭毕敬,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、阴重不泄罢了。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、生杀予夺的年代,自己这个次辅,如果不这样做,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,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,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?

    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,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、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,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?又有哪个大臣,不是如自己一般,靠走边缘路线,才存活下来的呢?

    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,怎能不让徐阶齿冷?

    但最让他心寒的,还是他们对《嘉靖遗诏》的否定。

    公里公道说,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,不是隐忍多年,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。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度,国家恢复元气、收拾人心、为改革奠定基础,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,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。要知道,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,极度自私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,导致其驾崩之时,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、边防告急、民生憔悴、天灾**交接、人心动荡、灾难遍及全国,颇有如蜩如螗、如汤如沸、导火线纵横交错、大乱一触即的局面。

    徐阶职任辅,目睹时艰,而又肩承重任,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,必须拨乱反正、收拾人心,如此才能理出头绪,继而对症下药,求得化险为夷。他十分清楚,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,只有一条路可走,那就是利用《嘉靖遗诏》,以先帝的口吻,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,公开表示愧悔,给予彻底的否定,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,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!

    这样做,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考虑的。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,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;二是,在位的当权大臣,可以高举《遗诏》,以先帝末命行之,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,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、拨乱反正,以嘉靖皇帝的名义,扫除嘉靖时期的荒唐。这其实也是为先帝,对世人进行最后一次欺骗,让人感觉似乎他在驾崩前的一刻,尚有幡然悔改之心,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,借以缓和普遍存在于臣民心中的愤懑,稍微恢复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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