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(下)-《官居一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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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,见他如此紧张,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:“大人呐,您真是关心则乱,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,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?”王寅也笑着点头道: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”
这个转变有点快,沈默闻言竟口吃道:“你……你们早……早就知情?”
“跟您朝夕相处,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,”沈明臣洋洋得意道:“我们还有何脸面冒充智囊?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确实有些意外,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,并未有何端倪,若这都被看出来,那不是他们太神,就是自己太蠢了。
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,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,便道:“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,还请您恕罪。”
“我不怪罪,”沈默心中一动,有些明白了,但还是微笑道:“只管说出来就是。”
王寅便揭开谜底道:“郑开阳把大人给的《大宪章》,抄了一本给我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沈默恍然大悟,问余寅和沈明臣道:“这么说,你俩也都看过了?”
沈明臣笑着点点头,余寅也不好意思道:“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……”
“没关系,”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:“既然都看过了,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?”
“恕我直言,难于上青天!”王寅道:“细溯《大宪章》之源头,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、饱受非议;国家连败于宿敌,皇室威信尽丧;而且泰西宗教大胜,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,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,竟迫使后者屈服。”顿一顿道:“而且那些贵族,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,有自己的封地、军队,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。”
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:“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。”
“呵呵,不敢居功……”王寅笑道:“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。”
“那在下更不敢居功,”余寅连连摆手道:“我都是从大人的书里看到的。”
“二位过谦了。”沈默笑道:“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,不以天朝上国固步自封,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。”说着对王寅道:“它山之石可以攻玉,虽然两国国情不同,但依然对我们有启作用……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。”
“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,也没有守住胜利的果实。”王寅沉声道:“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,被迫签了城下之盟。但哪个君王,也不甘心权柄旁落。约翰王根本无接受《大宪章》之诚意,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,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,是他无法接受的,所以贵族离开国都,各自返回封地之后,国王立即宣布废弃《大宪章》,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,也改变立场,训斥大宪章为‘以武力及恐惧,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’,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,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,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。”
“至于后来……内战次年,约翰王病死,九岁的皇储即位,双方言和,战事终结,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《大宪章》中,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,之后三百多年间,几经修订、多次重新布……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,但似乎大多数时候,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。远的不说,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,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**皇帝……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了。”
“这也是我等担心的。”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:“正如大人所说,大明已经病入膏肓,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。若能为此做一些事,我们不怕身败名裂,甚至被当做叛逆遗臭万年。”顿一顿,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:“我们担心的是,真的分不清,这样做是救国,还是乱国呀!”
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,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……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,鼓舞他们、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,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,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,才能为此全力以赴、奋不顾身……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,与品德无关,因为别无他途。
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,总能让他底气十足,说出的话来,也更加可信道:“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,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,但我就说一件事——方才十岳公口中‘王权空前’的亨利八世,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,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,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,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,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,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,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性,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。”所谓‘国会’,起源就是《大宪章》的贵族议政会议。
三人只是从几本译本中窥得英国之凤毛麟角,还远远谈不上熟识。这件事他们就不知道,闻言吃惊不小,道:“这么说,对王权的限制一直存在?”
“没错!”沈默斩钉截铁道:“三百年间,英国国王曾三十次重新布大宪章,虽然这是王权占据上风的实证,却同时也证明,国王始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,谁也无法将其彻底废除,这就成功确立了一项国王亦必须遵从的原则——所以我认为它是成功的!”说着给出结论道:“亨利八世停妻再娶一案,便清楚表明,不列颠的君权已经不再随心所欲,其君主与大臣共同受到法律的限制,这种君臣共治才是长久的,谁也无法破坏的!”
“为什么没法废除呢?”让沈默这样一说,三人心里敞亮了,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道:“难道三百年间,就没有出一神武果决之君,解散国会、废除《大宪章》呢?”
“再英明的国王,也只能解散国会,废除《大宪章》于一时,早晚又会重回共治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因为《大宪章》打破了皇权的至高无上,君臣共治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,已经尝过限制君权之好处的臣民,又怎能再容忍回到一君独裁呢?”
三人都是难得的才智之士,但拘于固有的观念,没有认识到‘人心所向’便是‘大势所趋’的道理,现在经沈默一点拨,终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。沈明臣拊掌道:“善哉,大人说的含蓄,但我们都听明白了,把大明的权力比作一个西瓜,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自己吃,大伙儿只能看着,因为从来都是这样,所以大家也忍得住。可只要分一次瓜,让大伙儿尝到甜头,大伙儿肯定愿意以后分瓜,谁不让分就跟谁急,打不过老子,可以打儿子,反正谁也甭想永远把瓜独占下去了。”
“好一个分瓜理论!”沈默鼓掌笑道:“就是这个理!”看来他们是听懂了。
王寅的神情也轻松下来,开玩笑道:“我看得倒过来,说‘瓜分’更恰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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